|
程千帆
詩詞選
沈祖棻詩詞
程千帆（1913—2000），湖南長沙人。原名逢會，改名會昌，字伯昊，別號閑堂。千帆是其筆名之一，遂通用此名。著名中國古代文史學家、校讎學家，南京大學教授。著有《校讎廣義》、《史通箋記》、《文論十箋》、《程氏漢語文學通史》、《兩宋文學史》、《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閑堂文藪》、《古詩考索》、《讀宋詩隨筆》等，學術造詣精深。有影印手鈔本《閑堂詩文合鈔》行世。
將之打箭爐喜得小夫消息
好語知無敵，深杯憶舊遊。一為兵裏別，又入隔年秋。巴字滄浪水，京塵澒洞愁。如何復行役，還慨為身謀。
打箭爐端午
端午春仍在，東風竟日西。雨疏雲有態，花發夢還迷。年少供衰病，才名費品題。自憐遷客意，於此尚町畦。
契齋師流寓成都賃廡舊傳為揚子雲洗墨池故址酈衡叔為作圖命題二首
有身真大患，不死興差豪。卻賃揚家廡，翻疑漆吏濠。古文誰則似，斯道有同高。夙昔蒙湔祓，題詩不償勞。
按：石齋亦用奇字教授。
清景逃無藪，酈生信足誇。颭萍愁着雨，懸柳待招鴉。飽墨池仍洗，茹玄意有加。喜留盈尺地，况是子雲家。
哭翔冬師三首
干戈飄泊際，還憶舊金陵。師固教無類，堂非德敢升。撚髭登講席，把酒對寒鐙。後此吾安仰，呼天天豈譍。
辛苦收京夢，曾聞逐醉來。遠梅移未得，天意儻能回。庾信江南賦，瞿塘灩澦堆。九州同不見，寧獨所親哀。
按：師入蜀詩云：歸歟各留命，昨夜夢收京。又云：開筵不用思芳草，出峽吾將移遠梅。
冲夷中抗烈，散老識陶潛①。乃以詩人著，徒為末俗憐。蒼黃夷變夏，澒洞海成田。前事悲辛有，回頭望薊燕。
按：散原翁詩云：陶集冲夷中抗烈，道家儒家出遊俠。師每誦之。
題陳八丈幽居
柿灣清凈住，空谷閱朝昏。幾陣過雲雨，一天秋到門。深杯聊自聖，鄰佛亦稱尊。斜日江干路，經過繋夢魂。
與弘度丈結鄰因呈二首
廿載欽名德，天涯得比鄰。通家三世舊，吟鬢百年身。儒術誠何用，兵戈豈不仁。殷勤問鄉信，同是未歸人。
結習囿難除，猶留幾卷書。客懷添落木，宵雨長園蔬。占夢天仍醉，投閒願久虛。所嗟聞道晚，邂逅庶華予。
誦避寇集懷蠲戲老人
無還猶有地，一老抱遺經。周禮知存魯，新篇勝發硎。燈傳山月白，聖解佛頭青。舉世非知識，何由判醉醒。
按：從人判醉醒，集中句也。
讀莊七首 其五
子輿嘗鑒井，子綦仍仰天。大哀在懷抱，誰歟使之然。達人解情理，曲鈎同直弦。至樂本無樂，試觀逍遙篇。
寄止畺兄金陵
夙昔同心友，仳離各一天。白頭千里夢，青眼廿年前。嵐影鐘山路，荷風北渚船。因思土星會，回首倍凄然。
按：土星筆會，少年時與流輩所結詩社也。
寄石齋夷門
讀雨嘗漂麥，歌樵略近狂。寇深同竄蜀，齒暮獨遊梁。會合嗟何日，交期故不忘。喜聞效熊鳥，卻老得仙方。
重禹寄示紺弩二集因題其端
紺弩霜下傑，幾為刀下鬼。頭皮或斷送，作詩終不悔。艱心出澀語，滑稽亦自偉。因憶倪文貞，翁殆繼其軌。
天問樓圖為重禹題
樓自名天問，庵仍比活埋。青燈戀紅學，熱淚惱寒灰。擢髪罪難數，行吟老益才。先王祠廟在，呵壁未須哀。
世味
醒時何計了悲歡，短夢依依到曉殘。萬事乘除總天意，百年歌哭付誰看。坐驚烽燧愁來日，漸惡情懷有至難。還伴杵鐘參世味，可憐長夜正漫漫。
蕭蕭
蕭蕭落木添疏雨，冉冉徂年送積陰。蛇足真成失巵酒，蠅頭何計破書淫。烽邊故國勞吟望，夢後新愁負夙心。青鬢總鄰供換世，更誰陳跡與追尋。
答跡園先生
蓋棺嫌早買山遲，斯語深悲我所知。晼晚夕陽占大運，蕭條朝市閧羣兒。烏頭馬角寧終古，碧海紅桑又一時。坐對微涼惜長夏，新蟬已在最高枝。
聞冰廬鬻畫渝州感題奉寄
嘉陵江上江南客，劫外相聞信轉疏。尚有林泉足圖畫，忍忘魂夢待車書。尋常行路誰君識，粉墨生涯是此初。忽憶明朝又重九，避災無地最愁予。
甲申除夕
沈沈王氣未全收，行勝依然據上游。樂府舊傳三婦艷，儒冠新負百年憂。侵肌海色靈山迥，逐鹿圍場絕域秋。七度西川送今夕，所慙江令漸皤頭。
重到嘉州有懷子苾成都
灘聲驅夢卷思潮，寒焰騰騰亂寂寥。橫舍陸沈真左計，倩魂心結比天遙。向來孤介惟君會，細數悲歡不自聊。眠食而今復何似，定知消減沈郎腰。
壽叔坎六十
莫驚玄鬢點吳霜，已有傳書付禮堂。科判醉醒知歷歷，辨章文史視荒荒。酸辛撫跡何堪杜，親故鐘情頗憶王。自數期頤閱塵海，肯隨兒女鬬春光。
癸丑嘉平寄子苾
晚歲金丹未可期，殘年又送鬢邊絲。難成枕上龍山夢，不盡尊前鳳侶思。明月有情偏射牖，暗風無賴每穿衣。短檠二尺終當共，莫為離懷損玉肌。
按：來詩云：還待烏頭白，歸來共短檠。
子苾生日長句為壽
結褵卌載一飛梭，雪海炎山取次過。玉貌錦襦餘白首，殘年飽飯老東坡。項強未始牛衣泣，目瞀長愁馬足訛。猶喜齊眉逾花甲，鳳雛引吭欲成歌。
按：客春麗兒舉一女，小字早早也。
寄懷孝章君惠
錦城花月預英遊，大句深杯各獻酬。西笑夢魂勞楚蜀，南皮賞會憶陳劉。龐公語妙應難繼，梁韻風流悵已休。二十九年傷折柳，不知誰賸未皤頭。
止畺來書云死前一面平生之願足矣越歲乃答以此詩
論交昔自愛朱劉，涉世誰真共樂憂。未死尚期謀一面，平生此願已千秋。升堂水鏡今安有，彎弤逢蒙古所羞。俠骨江湖袛陳跡，好從心地泯恩仇。
按：謂朱公叔絕交論，劉孝標廣絕交論。定庵詩：吟到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已無多，今又百年矣。
得石臞書卻寄二首
錦城長憶共清尊，海內忘行賸子存。未死東坡真似夢，悲秋宋玉待招魂。求禪七祖魚緣木，面壁三年蝱處褌。倒屣升堂定何日，文章交道得重論。
按：時有傳君已化去者。
少年文藻動師門，老學潭潭道益尊。近與孤桐相議論，遠從量守見淵源。吟魂楚蜀同搖落，世味江湖自吐吞。休念家山未歸得，廢書聊請一窺園。
雨中為子苾求藥時擬遊湖
轉燭飄蓬損少年，相思相對雪盈顛。酸辛避死曾無地，悵望來書每各天。好雨漸催山翠活，良方從乞宿疴蠲。行春莫怕欹危步，袖底東湖絕可憐。
挂冠後寄江南故人庾哀流離暮齒杜嗟生意可知雖才謝前修而情符曩哲矣四首
沈身幾見海揚塵，失路終悲鳥墮雲。虎闥昔慙陶相國，龍山今並孟參軍。顛蠻蹶觸猶爭長，博榖書臧共策勳。十有八年真露電，賸將白首仰蒼旻。
荊門叱犢四年餘，難得量移一紙書。未答涓埃傷老悖，極知禍福自乘除。拋殘舊業吾何恨，入樣新文錦不如。聖聽儻容求建業，豈宜更食武昌魚。
物論方歸祖孝徵，枉稱庾信與徐陵。爭名那復趨朝市，守靜差難絕愛憎。尾上蒼蠅空自許，井中青黽本無能。近來稍喜金風集，佳處還堪借一燈。
按：竹垞詩：海內文章有定稱，南來庾信北徐陵，誰知著作修文殿，物論翻歸祖孝徵。
江南風景夢魂間，世法拘人竟不還。錦障步春三月雨，玉驄嘶雪六朝山。少年好事渾如昨，衰鬢逢辰忍閉關。若共盼英徵故事，也應憔悴泣紅顏。
寄和白匋先生見贈之作
荊吳一葦憶初杭，弱歲經筵接耿光。君特傳燈誇量守，堯章知己邁遼陽。無成素業勞湔祓，不辨遺書孰在亡。何日北湖同一笑，尚餘風月可平章。
按：季剛師激賞先生詞，贈詩有“洛誦新篇喜不勝，君家君特有傳燈”之句。遼陽陳慈首始為姜堯章年譜，先生作白石詞小箋，精實過之也。
重到金陵賦呈諸老
少年歌哭相攜地，此日重來似隔生。零落萬端遺數老，殷勤一握有餘驚。金縢昔歎傷謠諑，玉步今知屢竄更。欲起故人同舉酒，夜臺終恐意難明。
按：白華含冤自沉，及昭雪，或者乃曰君對文化大革命不理解，所以輕生云云。
題傾蓋集二首
大澤窮邊落日黃，疲氓倚耒偶相望。妙哉逃死九遷客，各自攜歸一錦囊。袖手孤吟吐光怪，軒眉大笑話荒唐。崢嶸歲月徵詩史，天女修羅共作場。
神交豈但同傾蓋，傾蓋論文若有神。自昔妙才多鑄錯，斷無畸士不相親。能歌漢道昌皆李，即解儒冠溺亦秦。元祐黨家欣健在，一編留贈詠詩人。
聞夷洲近事
青骨成神十六秋，驚波日夕尚迴流。方酣孰勝南柯戰，待慮微聞楚國囚。劫後旌旗難一色，別深霜雪總盈頭。無多歲月偏多感，三妹新來又遠遊。
鄂渚行役寄子苾長沙二首
爆夢燈花亂別情，湘篁漢珮起心兵。千金一字無今古，憶汝行看白髪生。
飢走名城托下僚，浮刀誰謂不崇朝。從來多病還相守，郤守心魂逐暮潮。
題止畺小春集
書夢吹香兩未知，人天何地著相思。白門裙屐風流盡，贏得孫郎一卷詩。
大壯先生既為余治印復書詞卷見貽賦謝二首
何處逢人不可愁，小長安客又經秋。多生慧業餘刀筆，一例風懷軼晏歐。
按：大壯近以自號。
日飲無何君莫辭，涪翁制酒豈陶知。漉巾妙理分明識，千載惟應某在斯。
嘉州寄遠四首
巴山夜雨浮歸夢，巫峽行雲笑薄遊。又上河橋送人處，雅州流水向嘉州。
料量貧病供初度，憐汝新詞日益工。最是兩年惆悵事，一尊無計與君同。
苦憶衣羅薄似雲，藥煙長共水沈薰。一身總當三千看，檢點春姸寄與君。
鬢影春風過海船，定知千里共嬋娟。香蓮自覆連枝藕，便合桃根喚比肩。
磊公下世忽逾六旬展對遺詩愴然成詠二首
胡前佘後風流歇，蜀道三年百不堪。觸眼遺篇太惆悵，近來詩律更誰參。
城北勝遊高氏館，城南豪飲馬公壚。而今唱遍家山破，腸斷金陵主客圖。
避警雪地山與歌川結鄰有論文之樂賦贈二首
涉足詞林百態新，要歸文術貴清真。曾聞杜老分明語，不薄今人愛古人。
到眼橫流看欲盡，隔簾斜日已無多。他時縱有還京樂，猶為今宵喚奈何。
重過烏尤口占
山桃破萼絳成圍，二月離堆翠作堆。拂面楊枝又飛雪，舊經行處已春歸。
贈佩弦先生四絕
短夢蘧籧感逝波，兵塵詩卷兩蹉跎。揚州年少今頭白，駐景神方奈汝何。
槳聲燈影秦淮水，燭轉蓬飄劍外身。為問江南舊遊地，好天良夜付何人。
胸中泉石小膏肓，壇上宗風別聖狂。著屐我慚成佛謝，解頤人愛說詩匡。
按：旅蜀七載，未嘗登峨嵋青城，承詢及，殊愧怍也。
訪道何由失智愚，每驚高士雜屠沽。後山而後風流歇，肯把金針度與無。
按：謂順德黃先生。先生有小印文曰後山而後。
校楚辭畢輒題其後
曳尾堂堂傲漆園，莊狂屈狷本同源。秦師不自修門入，誰識靈均萬古冤。
題襄陽雲居寺
米家山與習家池，三十年中偶夢之。垂老尚能來革命，雲居古寺住移時。
誦子苾近作十年春夢總成婆老去始知才已盡及短髪亂梳頭諸句感歎今昔不能入睡輒作小詩奉寄此亦少陵所謂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也二首
傷別傷春幼婦詞，燈前紅袖寫烏絲。巴渝唱遍吳娘曲，應記阿婆初嫁時。
歌雲酒霧趁飛光，理鬢薰衣語笑香。看碧轉朱朱轉碧，女孫今已解扶床。
以舊藏詩集數種寄贈淡芳聊答存問之厚因媵二絕
卅年光景劇奔輪，贏得匏瓜老病身。多謝穠華舊桃李，玄亭載酒斷無人。
雛鳳他年有美名，最憐才性兩醇清。窮人事業今交割，檢點殘編寄錦城。
復以家藏漢磚硯奉寄二首
殘甓輪囷閱古春，曉窗慵伴退閒身。花鈿散與西鄰女，我亦唐年入道人。
筆硯掃除吾倦矣，評量雞雉子猶耽。承家莫負時晴帖，且與陶泓共一參。
戲為九絕句
名下堂堂蓋世翁，儒林文苑兩稱雄。頹唐老手才人膽，肯向隨園拜下風。
為文輕薄病難醫，白障侵眸喻亦奇。辱罵要知非戰鬬，會稽遺教最堪思。
甫白操持孰劣優，春蘭秋菊總無儔。蚍蜉欲撼參天樹，不廢江河萬古流。
碎葉方輿考獨精，謫仙降誕史分明。名城早拂唐旌旆，小醜雌黃枉肆情。
剗却君山為拓田，關情農事李青蓮。海鹽①錯愕錢塘②哭，別有千秋愧鄭箋。
按：①胡遯叟。②王琢崖。
當日題楹寄草堂，詩中聖哲語煌煌。新書卻把旁人笑，未必師丹老善忘。
環堵蒼生亦夙衷，豈惟廣厦感秋風。強於寒士生分別，似此論量或未公。
傷寒曾診王熙鳳，中毒旋聞杜少陵。贈勺女郎緣結子，儒先妙解此傳燈。
按：劉貢父、陸農師皆以為詩云：贈之以勺藥者，蓋勺藥破血，欲其不成子姓。
一分為二有津梁，久矣名言日月光。求是更須尊實事，莫教舞袖太郎當。
江南故人聞余將休致咸勸東遊輒賦小詩以為息壤七首
廿載沈吟直至今，故人風義敵兼金。吳淞白浪秦淮月，識我徂東一片心。
苦讀陰符少壯年，相逢休詫各華顛。無人肯謝東周子，六印難如二頃田。
諸老凋零極可悲，門生後死亦支離。石橋布廠經行處，歷歷春風待坐時。
按：土星詩屋久煙埃，童子雕蟲也費才。莫厭雞鵝惱鄰里，此生無復踏莓苔。
按：竹林古寺響鐘魚，瓊樹葳蕤照影初。落盡碧桃飛盡絮，尚留殘夢繞南徐。
山嵐冉冉毿毿柳，湖水沄沄簇簇荷。細數荊吳諸窈窕，風流終讓莫愁多。
雲從霧隱各寒溫，重到江南合斷魂。一事略同蘇玉局，晚塗流落負明恩。
詠史四首
徐娘老淚黦羅巾，夢逐多情入海身。半面作妝卿底事，九夷沽酒彼何人。
波羅小技亦風流，三度油場奪狀頭。夜半瑤華宣密詔，忽驚身拜辟陽侯。
親敲檀板抱雲和，獨眷紅燈一曲歌。縱傳伶官遺面首，始知歐史闕文多。
竊窺神器炫榴裙，禍水焉能覆六軍。雲雨雖亡新日月，解人終數鄭台文。
有贈五首
天際微雲乍卷舒，飛瓊新寄秣陵書。春風無限江南夢，又逐靈槎泛玉渠。
玫瑰秋衫別樣妍，芙蓉玉立鬢雲偏。馬蜂一螫情弦急，惱亂歡場衆少年。
按：在大學時嘗演丁西林話劇《一隻馬蜂》，滿座盡傾也。
隻影空幃自不支，卅年幽怨夜燈知。多情卻被無情誤，已嫁何如未嫁時。
桃花吐蕊旋成子，樺燭煎心久化煙。猶喜雛孫相慰藉，書聲時透曉窗前。
別來疑夢亦疑雲，賸有妖嬈心底存。他日秦淮重覿面，白頭相對更銷魂。
昆明雜詩四首
箓箷盈室海成田，妖亂何堪竟十年。欲起河東續天對，石林依舊矗南天。
圓通山上海棠嬌，重讀花潮舊夢遙。始信昆明好天氣，英魂毅魄已難招。
按：廣田花潮一文，極贊昆明海棠之盛，又嘗語余云昆明天氣好。
賦陸評鐘聚一堂，新知舊學共論量。鯫生亦有揮鞭意，未覺蕭蕭白髪長。
按：時開古代文學理論會議。
香融粉艷溢東風，昔哭今歌少長同。此日勤渠追馬隊，他年跼蹐住牛棚。
饒固庵宗頤為詹無庵安泰刊行遺集無庵哲嗣伯慧索題因書五首
西苑初逢偶對床，最憐綺語出剛腸。白頭追想新知樂，未厭瀟瀟夜雨長。
江頭嶺外垂垂樹，幾被狂童斫作薪。此日花城花萬朵，巡檐無復看花人。
本與海綃為後進，卻疑蘭甫是前身。嶺南詞派今誰繼，悵望南天一愴神。
固庵風義同瓊琚，無庵地下得知無。蒼虬苦語久名世，傳世遺文勝托孤。
按：先君為成都顧先生刊遺集，蒼虬翁贈詩有此句也。
獨抱遺編理放紛，徵詩授簡意何勤。海東書問風流極，頭玉磽磽有少君。
按：伯慧時講學日本東京大學。
北湖
五十年前側帽郎，北湖千頃踏秋光。重來一事供惆悵，不見風流夏五娘。
西安雜題四首
驪宮已燼曲池湮，七十西征到渭濱。初踐少陵眠食地，峭風稊柳不勝春。
達夫清壯岑奇峭，杜老沈雄意更哀。拾級便應登雁塔，終南晴翠撲眉來。
吳鈎越甲出秦坑，妙相猶凝戰伐塵。曾扈始皇吞六合，雍州子弟六千人。
發家詩書一炬灰，祖龍當日亦驚才。凄惶沒世龍蹲叟，枉費微詞記定哀。
洛下看花呈諸老
檢點春容萬態殊，魏姚風韻最清姝。故應三五龍鐘叟，也着閒情到鼠姑。
桃源觀小睡
縹緲雲衣護翠堆，溪流挾雨更喧豗。山房暫借游仙枕，猶有灘聲逐夢來。
獨攜五首
余以病入醫院，而石禪適自台北赴敦煌開會，會後枉道過。
獨攜酸淚注星空，鳳闕峨峨思不窮。曾是隔年同命地，六軍齊發掃狂童。
風昏雲翳作天容，時見飢鷹掠遠峯。長伴御溝嗚咽水，九衢嚴邏夏徂冬。
駢肩無籍塚無名，俠骨留香也滿坑。若過北邙尋宿草，有人漫野哭清明。
故人風義夙相知，有女能文擅秀奇。誰遣存亡替離會，沈泉去國不勝悲。
神血天街淡欲無，夢邊靈爽亦模胡。歌燕舞趙升平極，坐井憂天愧老夫。
入夢四首
入夢飛熊遽化煙，金仙臨載亦潸然。寒衣無待山河改，枉種紅桑七十年。
丹陛年時噤萬靈，霓旌玉節滿春城。登真帝子如重降，且聽秋林落葉聲。
小星三五侍霞觴，嬌妒猶傳抵死狂。一夕鳳蟬零落盡，影蛾池上月如霜。
莫為興亡嘆逝波，千秋恩怨復如何。難求痼疾三年艾，苦憶逋人五噫歌。
寄印唐十韻
憶謁劉夫子，花溪載酒過。小舟搖曲榜，弱柳墜斜柯。穂重垂黃髪，崖崩散綠蘿。瀑飛清屑玉，泉響暗翻荷。遠岫勻深黛，閒潭着淺渦。相攜同入崦，出語尚驚波。高第尊良友，叨陪愧等科。定知寬禮數，還喜接婆娑。熏沐溫塘久，寒喧感喟多。新詩懷舊雨，忠義共研磨。
登恪八丈招飲並示新詩輒同其韻二首
其一
國危民敢安，士窮節與守。平生不自意，濩落老杯酒。石闕口中橫，由來亦已久。惟丈固道真，一掃諸空有。寸心自舒卷，羣兒任唯否。相見柿子灣，春風掀甕牖。
讀老
青眚塞天地，白日去昭昭。山隳玉不輝，海枯石亦焦。羣鬼森出沒，騰踔紛訩呶。所愧墨逃楊，但夢鹿覆蕉。頗聞柱下史，陳言儻得要。飄風不終日，驟雨不終朝。
次韻答印唐
霧絲染鬢江潭空，秋夢不度垂房櫳。鐙檠藥竈敵遙夜，紙窗塊壁穿低風。一行作吏廢詩事，百年強半居愁中。虛舟超越期力致，囬首恐傷吾已翁。
哭翔冬師三首 其二
冲夷中抗烈，散老識陶潛。乃以詩人著，徒為末俗憐。蒼黃夷變夏，澒洞海成田。前事悲辛有，回頭望薊燕。
按：散原翁詩云：陶集冲夷中抗烈，道家儒家出遊俠。師每誦之。
石臞修禊峨眉報國寺以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為韻賦詩道遠未赴石臞代拈得峻字
百年戰伐星雙鬢，流人久負行春興。殷侯好事遍招邀，始信江山待高詠。花朝結社集少長，雲瑟風璈亦何盛。觙公鼎足趙與林，久專益部騷壇柄。二窗聲黨老佳人，解道能登寧蹭蹬。哲生乙部追班馬，餘事先為不可勝。舊聞寺字和孤桐，游刃百篇同一韻。主客論共峨嵋曲，異曲同工憐杜鄭。我生十歲即學詩，絕倒津梁窺正閏。已愁螳斧怯車隆，敢對崇山誇嶺峻。論文相師遞湘蜀，王翁此語遠猶近。便當芒屨踏牛心，來向諸公乞餘餕。
溪堂展望烏尤
離堆竹影搖新秋，二水爭洄持不流。連宵猛雨濕幽夢，溪堂冰簟如贅旒。清晨開門脚不韈，閒對朝陽梳綠髮。初驚蜂窠沒溟漲，漸見螺鬟出雲窟。生涯如此意有餘，中隱何必專城居。有婦况復能讀書，鋤經日日同鋤蔬。
按：子苾方治《左傳》。
登恪八丈招飲並示新詩輒同其韻二首 其二
鬢髪已垂白，旌旗猶自紅。何所非樂郊，崖腹連茅宮。投荒分我輩，勝賞貪天功。新詩森劍鋩，誰謂先生窮。簞瓢固屢空，薄醪欣偶供。但愁山月斜，寧顧江水東。劫火延八極，長懷袖手翁。
按：戊戌政變後，散原翁自號神州袖手人。
重來
青春無那去堂堂，別久流光共夢長。玉樹瓊枝後庭曲，錦韉驕馬冶遊郎。江干桃葉非前渡，陌上花鈿歇故香。莫恨相似不相見，重來應減少年狂。
醉後與人辯鬬長街戲記以詩
長醒不能狂，大醉乃有我。街東穿街西，藍衫飄婀娜。螳臂竟擋車，決眥忽冒火。老拳揮一怒，羣兒燥幺麽。景伊何媚嫵，子耕尤磊砢。探懷出殘刺，舞杖發強笴。終息蝸角爭，幸免馬革裹。舉步猶循牆，歸車任揚簸。唯量不及亂，中聖亦賈禍。且共食黃柑，誰教傾白墮。
甲申九月鈔順德蘄春兩黃先生詠懷詩注成偶效其體九首
沈痛出詼嘲，奇倔納平澹。古來惟阮陶，其道差一貫。窈窕千歲人，盤胸袛冰炭。短檠照遺篇，晤言用永歎。
活活門前水，榿林傍蕭疏。秋原欸緒風，俛仰成笙竽。方流復圓折，出沒隨禽魚。李叟崇上善，此意通玄儒。柔弱生之徒，逝者如斯夫。
繞窗風雨聲，徬徨送遙夜。虛堂凝素魄，寒庭木葉下。歲月何飄颻，往來逐冬夏。今吾非故我，綠鬢天不借。王喬如可依，曰余早嚴駕。
層城矗青雲，弱水迴驚湍。樓臺湧金銀，苑囿森琅玕。洞房連曲室，妙伎發哀彈。羣僊壽而康，下土飢且寒。何不食肉糜，晉惠寧獨難。
三萬六千日，為日苦不足。僶俛求長生，形骸同槁木。豈知僊家犬，逍遙遊南北。咄哉阮步兵，獨效窮途哭。
羅襪玩百錢，消息在俄傾。當其作門楣，亦謂保腰領。楊花旋飛盡，青鳥去無影。終古雞籠山，下有燕支井。書生不解事，但作亡何飲。
餘生嗟猶在，雖在已堪慙。耿耿平生懷，積慘盈萬端。斯言誰解道，老成骨久寒。念彼泉下人，喟然摧心肝。
按：不匱室詞：餘生雖在已堪慙，說不盡、從來積慘。
離離紅豆子，三春發南枝。採擷盈懷袖，珍重遺所思。君子貴意氣，將用樂我飢。悲哉久離別，灼灼空爾為。
夢本緣想生，無夢亦無想。清夜頻夢君，子亡增惝怳。髙樹哀蟬歇，幽階枯葉響。無鬼斯至悲，婉孌思則惘。有情終可憐，勞生一俛仰。
雜佩
珊珊雜佩竹梢鳴，脈脈清州鬢底縈。一沐漸稊彫後綠，數飛終怯夜來驚。高唐枕席長哀郢，宋玉才華舊擅荊。凄惻丹心竟何用，經時制淚又綠纓。
傷黑養雛成黑鳳，曾伴病閒身。有讓不爭食，聞呼解應人。足傷猶產卵，雨猛竟離羣。敝蓋堪埋狗，嗟余忍鼎烹。
按：
破角詩一首效梅宛陵體
自我來沙洋，牧牛幾五年。所牧六十餘，馴劣互爭姸。中有老黃牯，特出居羣先。技巧頗精能，德性尤純全。耕駕夙嫻習，勤渠不須鞭。進退合指揮，婦孺從驅牽。素不踐蔬圃，亦不犯稻田。雖縱鼻繩頭，罔或肆騰騫。慈愛逮兒孫，牴戲任流連。駸駸歲月駛，角裂垂衰顏。因得破角號，服勞尚怡然。似懷盡瘁心，未遑卸仔肩。今年雪降早，北風掀寒天。一病莫能興，淚下如流泉。斤斧何曾赦，卒葬人腹焉。
貢獻罄其有，身後繼生前。所與者何厚，所取者何謙。爵賞所不及，書史所弗傳。迅翁詠甘牛，名言著遺篇。破角誠可師，吾曹當勉旃。
讀莊七首
子輿嘗鑒井，子綦仍仰天。大哀在懷抱，誰歟使之然。達人解情理，曲鈎同直弦。至樂本無樂，試觀逍遙篇。
田成亦可兒，竊國並聖智。侯門仁義存，軒冕乃肆志。詩亡春秋作，妄欲賡美刺。定哀多微辭，固是賤儒事。
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幸。是非非所是，簧鼓徒矜誇。與物相刃靡，疲□逐無涯。夏綠彫秋霜，對之益咨嗟。
儒墨稱堯舜，皆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儒墨誠誰定。同浴譏裸裎，萬古一爭競。不齊以為齊，漆園真自聖。
韓非距顯學，亦欲拯世亂。刑名原道德，史遷一笑粲。陰柔伏殺機，何由免冰炭。龜尾曳泥中，鴻毛逝天半。
惠施過孟諸，莊周棄餘魚。濠梁雖共遊，踪跡亦畧殊。窮達與貧富，夜旦相代居。爭關夢覺間，栩栩復蘧蘧。
桁楊者相推，殊死者相枕。離跂桎梏間，日月付馳騁。先生六十化，寧復此悲哂。坐忘或未能，姑請循其本。
昆明雜詩四
其三
香融粉艷溢東風，昔哭今歌少長同。此日勤渠追馬隊，他年跼蹐住牛棚。
過鞏縣展少陵先生墓
憤怒出詩人，忠義見詩膽。以詩為春秋，褒貶無不敢。詩聖作詩史，江河萬古流。茲丘封馬鬣，永與天同休。
抵崇安懷柳耆卿
南州欲界仙都，北宋春風詞筆。曉風殘月依然，悵望千秋柳七。
浣溪沙
宿烏鴉嶺夢亡友
春雪飄綿點客衣，倦懷羸馬與愁宜，繞枝烏鵲怯西飛。 不辨死生猶有夢，閒尋蹤跡總成悲，不勝寒處夜何其。
鵲踏枝二首
柳外清輝樓一角，碧海冰奩，刻意憐秋約。雲影漸生蟾影薄，今宵光景渾非昨。 自卜鐙花無計著，暝色侵尋，忍下重重幕。竟夜雨風相鬬作，任它愁緒添眉萼。
一水盈盈秋夢淺，幾度凌波，幾度紅香變。昨夜南塘風色亂，藕絲已逐離魂斷。 不道弄舟人去遠，自苦芳心，獨伴殘陽晚。欲話後期惟淚眼，臨流誰會年時怨。
踏莎行
縈鬢愁新，辭枝葉早，南園客思生秋草，闌干缺處數行雲，行雲過盡斜陽杳。 駐夢深鐙，送人流潦，年年風雨巴山道，吳波自碧楚天遙，清歡漸逐韶華少。
霜花腴 壬午九日
夜來細雨，聽亂蛩還愁，消盡秋光。佳約無憑，故園何處，羁懷可奈重陽。舊情暗傷，正斷烽，搖落江湘，更休提，年少承平，錦韉驕馬冶游郎。 長惜鏡中青鬢，怕星星數點，換了吳霜，仙侶爭攜，蠻箋乍疊，猶餘結習難忘。漫悲異鄉，引深巵，自伴寒香。待明年，笑卷詩書，秣陵尋雀航。
念奴嬌 癸未送春
殊鄉春老，正客懷，凄惋零亂無據。遙憶江南，前度日，惟有遠山如霧。湖上空舲，淮東舊月，忍把歸期數。夢魂難到，更驚昨夜風雨。 休念枕障熏鑪，少年心曲不，共朱顏駐。斫地埋憂，誰會得，腸斷高丘無女。燕蹴殘英，魚吹落絮省，識東君苦。韶華逝也，錦城斟盡芳醑。
南歌子 為友人賦情
綺夢蓮房冷，春心鳳紙殘，一番相見一番難，又對晚蟬高柳，送君還。 密意憐紅豆，愁眉鎖黛山，舊情珍重閟瑤函，忍把淚痕輕共，墨痕乾。
鷓鴣天 子苾逝世忽近期年為刊遺詞愴然成詠二首
衾鳳釵鸞尚宛然，眼波鬟浪久成煙，文章知己千秋願，患難夫妻四十年。 哀窈窕，憶纏綿，幾番幽夢續歡緣，相思已是無腸斷，夜夜青山響杜鵑。
燕子辭巢又一年，東湖依舊柳烘煙，春風重到衡門下，人自單棲月自圓。 紅緩帶，綠題箋，深恩薄怨總相憐，難償憔悴梅邊淚，永抱遺編泣斷絃。
臨江仙 寄台北友人
怪雨幽雲都散了，依然滿目芳菲。神州堯舜盡軒眉，海南江北，處處好風吹。 因念王孫久成客，又逢春草萋萋。故山遙遞望中迷，試吟招隱，應解不如歸。
唐多令 乙丑九月登黃鶴樓
白日麗金秋，朱欄俯碧流，歷滄桑換了新樓。筋力尚能超百級，攜勝侶，豁吟眸。 興廢念悠悠，崢嶸歲月遒，問子安何日重游。笑指山川應不識，花滿野，黍盈疇。
鷓鴣天 為宋家淇學長題喜滄桑集
擊鞠當年捷似風，而今七十兩衰翁，飽經憂患神猶王，賦到滄桑句便工。 真失喜，得重逢，乾河沿畔憶從容，嚴凝已逝春光好，盡在先生一卷中。
按：前金陵大學附屬中學所在地，君嘗與余同學於此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