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瑜 《詩論與詩紀》之
南洋詩話 計四則 (完)
詩話原屬文學批評片段之作,(四庫全書 -
詩文評類)所收歷代詩話,數在不尠,惟南洋詩話獨付闕如。近人詩云:"詩家自古如名將,一代天生有幾人",蓋自其翹翹者而言也。九州地大齒醜
,顧能鶴立之詩家亦代無多輩,而詩人中之曾南渡炎荒者,尤寥若晨星。 初唐詩人宋之問,《藝苑巵言》許其為五言律之宗
,天下無嚴於是者,其(留別之望舍弟)詩云:
同氣有三人,分飛在此晨。西馳巴嶺徼,東去洛陽濱。强飲離前酒,終傷別後情。誰憐散花萼,獨赴日南春。
案日南即今之越南順化等地,是宋君固南游無疑。惟唐宋以來詩人之南游詩篇,實未易多覯,故吾詩話之所擬論列者,亦限於近世詩人南游之作耳。語云,蓋棺而後論定,第古來名家
,輒有蓋棺而未必論定者,如李白之思想風格,論者咸以其有道家氣質,屬於個人主義,學道求仙,醇酒美人,常有浮生若夢之感,對於社會民生,則恝然置之,實則李君於不為親近所容
,而被優詔罷遣,北抵趙,魏,燕,晉,西涉豳,岐之時,所作詩如"東山高卧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梁園吟)句,則又與個人主義之李白判若兩人
,'倘有取捨,則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魯迅語),吾於(廊廟與山林
- 見拙著《 魯迅詩話 》)一文中曾論之詳矣。
夫蓋棺尚未能論定,况未蓋棺乎?
故吾詩話之所擬舉要者,乃限於已故詩人之南游詩篇。凡至今猶未入木之詩人,雖其南游詩篇風格如何之高,說理,使辭,排韻,鍊句如何之妙,意境如何之逼於漢魏六朝,亦一概不加稱引;反之
,如係已故之近代詩人,則雖其南游詩篇或有未盡高明之處,亦樂為之評介。間有南游詩篇,已為註釋家所箋釋,或為詩話家所引論,而於心仍有所未安者,亦擬不惜筆墨,再加評騭
,是殆可謂詩話之詩話與!
1960年2月18日鄭子瑜識於新加坡
一) 梁任公詩稿中有(奉懐南海先生星加坡兼敦促東渡)詩三律,蓋戊戌政變失敗後之作也,詩云:
近聞作計又圖南,渺渺懷思孰可堪。自是鵾鵬辭斥鷃,不關螻蟻制鱣鱏。一冬霜雪蕭蕭鬢,滿地烟塵肅肅驂
。遙想卜居關詹尹,朅來詩句徧江潭。
共有千秋萬古情,為誰歲歲客邊城。讒言苦嫉齊三士,世務甯勞魯兩生。滿月蒼茫連海氣,蠻花悱惻吐冬榮。相逢莫話中原事,恐負當年約耦耕。
不道桃源許再來,舊時魚鳥費疑猜。風吹弱水蓬萊近,春逐先生杖屨回。萬事忘懷惟酒可,十年有約及櫻開。何時一舸能相印,已剔攙槍掃綠苔。
南海先生眉批其第一首云:"如為行乞僧寫照,精切自然"。眉批其第二首云:"文出於情,沈雄之至"。眉批其第三首云:"超妙如見喜氣"。
"共有千秋萬古情",可見康梁師弟之間,有共同之政治理想,惟不容於守舊派,故須"歲歲客邊城"耳
。其時日本政府曾屢屬南海先生之來,故任公詩云:"不道桃源許再來,舊時魚鳥費疑猜"。康氏於維新運動失敗之後
,致書任公,有"萬事不掛眼,終年常避人"之語,是以任公有"萬事忘懷惟酒可"之詠也。南海先生以十年前訪日本,有詩云:
櫻花開盡我來遲,我正去時花滿枝,半歲看花住三島,惱人春色最相思。
任公之(十年有約及櫻開),蓋指此也。"何時一舸能相即,已剔攙槍掃綠苔",又可見任公真摯深厚之情
,故康氏總評此詩,謂"沈穠切至,又復華妙,惟其情深,是以文明,前後贈我詩以此為最" 良非過譽。
二) 戊戌政變之後,康有為亡命日本,轉遊歐美各國,尋居新加坡,遷檳榔嶼。先是,星洲寓公邱菽園以千金遠贈,康氏賦詩謝之云:
天下誰能憐范叔,餘生聊欲託朱家。英雄末路黃金感,稽首南天一片霞。
陳育崧先生(戊戍重周檳城懷康南海)詩(南洋學報第十三卷第二輯)註云:"庚子開歲三日,先生自港蒞星,寓吻磯客雲廬,時清廷購求甚急,先生居處凡數徙。七月既望
,坡督以輪船送往檳城,館於督署,即今州長官邸也,供帳甚盛。先生居節樓十五月,手種藤花盛開,有"樓台寂寂無人到
,廊外藤花開小紅"之詠。
康氏名其所居曰(大庇閣),其集中
有詠"一日黃"二絕,前有小序云:"檳榔嶼英節署前道,徧植大樹似榕,經年皆花,時時換葉,花在樹頂,黃細如繖,花時望如黃雲
,惟一日即落。吾席地其下,花滿襟袖,徧地皆黃,可惜光景太短,為名一日黃"。詩云:
修柯密葉蔽雲霞,黃繖金蕤滿頂花。昨日開來今日落,可憐頃刻短繁華。
天雨散花如布金,盈床徧地更彌襟。呼童掃蕊縫為枕,擁几攤書卧綠陰。
有杜詩之意境,而能自在超脫,故雖有失黏之句,亦不覺其拗口也。
三) 康氏又有詠(柳絲松)二絕,小序云:"檳嶼多柳絲松,乃數百年物,吾南蘭堂有六株,皆
七八十尺,勁榦如松,垂條似柳,剛柔合德,篩月戛雲,吾顧而愛之,日午避暑,移藤几松下著書,自戉甲冬至今兩年矣。" 詩云:
勁榦參雲百尺長,垂條細葉嬝悠揚。老夫愛汝剛柔合,篩月摩霄意不忘。
南蘭堂後柳絲松,六樹蒼蒼嘯海風。日午先生來隱几,著書松下兩年中。
超脫自然,不減前作;而剛柔合德,篩月摩霄,嘯海當風之詠,別有比興,則又近於王摩詰矣。梁任公(飲冰室詩話)廿六云:"南海先生不以詩名,然其詩固有非尋常作家所能及者
,蓋發於真性情,故詩外常有人也。先生最嗜杜詩,能誦全杜集,一字不遺,故其詩雖非刻意有所學,然一見殆與杜詩亂楮葉。"
予謂康詩雖酷似杜詩,然終未若杜詩之沉着也。
四) 鄭籛,唐景崧幕客也,光緒間越南之役,隨景崧守諒山,與劉永福為犄角,敗法軍於宣光。康氏有(題唐景崧請纓日記)四絕,兹錄其二:
時局艱難肯顧身,鴻泥何獨誌風塵。南交歸璧中朝日,信筆千秋付史臣。
書成重譯遍傳觀,西賊聞之胆亦寒。敢以無人輕我國,崎嶇萬里一郎官。
南交即今之越南。 (唐景崧日記)曾譯成西文,故有"書成重譯遍傳觀"之語。"崎嶇萬里一郎官",是何等氣概!擬為愛國之詩史
,鄭君可當之而無愧矣!
(載 - 南洋學報 第十五卷第二輯)
附記: 予著南洋詩話,僅成四則,以奔走衣食,擱筆至今,殆已八年,何時得續成一書,尚難預期,或者當在退職之後,亦未可知也。
1967年11月21日子瑜附記。
鄭子瑜 《詩論與詩紀》之
東洋詩紀 計八則 (完)
一) 壬寅三月,余講學江戶,並治黃遵憲遺稿,李俊承吟丈殷勤餞別。席上成二十八字,即以奉呈:
"一代詩名滿炎州,翻將豎子比諸丘。東瀛此去三千里,淺醉休教動
客愁。"
吟丈步韻却寄云:
"飛航歷落赴瀛洲,文化交流構九丘。料得歸來名震世,一杯先為慰離愁。"
總角同硯魏雅聆醫生,亦有詩送別云:
"聞道文同種亦同,東瀛
猶自舊秦風。當年徐子求仙願,尚有書生未了功。"
二) 余既至江戶,得是邦學人,竭誠相待。一夕,漢學會副會長鈴木由次郎博士設
宴相g,漢學會會長高田真治博士,中大教授天龍數江博土,廣大教授池田末利博
士,東大東洋文化研究所研究教授窪德忠博士,暨九二高齡之易學家藤村蒙齋諸君皆應邀赴宴。余於席上成四絕句云:
念載炎荒井底天,偶來江戶亦前緣。墨江樓外春深否,風景依稀八十年。
不辭客路三千里,(借句)來誦黄公筆話篇。上野櫻花如解意,紅光萬里盡情牽。
春愁如水水如煙,為弔遺篇殿寺前。萬首新詩新意境,東都人尚記先賢。
東海翻從化外遷,衣冠文物盡呈妍。座中儒者堪稱大,亂世文章不值錢。
高田博士次韻云:
正是扶桑灩漾天,平林寺堻X前緣。櫻花如雪迎君到,勝事茫茫懷舊年。
蓬萊日暖九春天,對酌賡酬亦宿緣。談到黄公文雅迹,墨江橋畔瘞詩年。
萬里風濤碧海煙,春宵相酌酒樽前。欽君崇道尋文跡,載筆東瀛慕往賢。
八十年間世運遷,櫻花依舊競鮮妍。新詩燦爛追公度,海外文章值萬錢。
三) 適京都大學教授吉川幸次郎博士來江戶,出席教授會議,會畢,共飲於萬九滿酒家,亦於席上步予原作四絕云:
裙屐何妨各有天,旗亭買醉亦姻緣。羨君海外文章富,刻意挑燈已念年。
斤斤是利還金澤,安有古文書百篇。未若摩天樓上望,櫻雲如海雨纏牽。
史筆堂堂犀可燃,扶桑國志業空前。莫教名只文章著,豈獨新詩壓眾賢。
春明舊事盡推遷,夢到街西柳色妍。八道灣連臭皮巷,遺黎我欲問周錢。
周指周作人,錢指錢稻蓀,皆曾於戰時附敵。
四) 余與鈴木由次郎博士同訪豹軒老人鈴木虎雄博士於東京學士院會館,適有凌石寬君至(凌君日人,為豹軒老人五五年前明治大學之學生也),呈豹軒老人一絕,予即次其韻,奉贈豹軒老人
,云:
海外相逢且盡歡,知君有道正而寬。而今萬里來求教,梅雨霏霏著意看。
翌日,豹軒老人步韻却寄云:
東京相見始交歡,以筆代言意自寬。人境廬詩君所重,詞場莫作等閒看。
豹軒為中國文學權威,今已作古矣。
五) 甲辰年春,予重來江戶,任早大語學教育研究所訪問教授,兼研究員。上元前夕,與同事實藤惠秀教授同訪武者小路實篤氏於調布市若葉町,歸成一絕却寄云:
芳徑林中別有居,先生小隱亦相宜。新村自有人間樂,何必風塵試鹿車。
武者氏倡新村運動已四十五年於兹矣。
六) 上元前夕,予有游箱根山詩云:
為愛湖山半日游,箱根初上勝封候。懸崖絕壁深千尺,曉霧驅車似放舟。
是日,予又賦卧游高崎詩云:
往事依稀景物遷,愧無椽筆寫南田。高崎城主真豪士,詩酒論交話百篇。
高崎城主即大河內輝聲,別署源桂閣,與黃遵憲為莫逆交。光緒間,與清公使何如璋及館員等筆談近百篇,今分存大東及早大圖書館。
七) 十一月三日,為日本文化節,漢學會會長高田真治博士(陶軒)特邀予至楷菴,設盛讌相待。同席者橋川時雄(醉軒),鈴木乾堂二老,皆年逾古稀,以治中國文學,哲學名於當世
。菴外楷木扶疏,蓋主人壯遊曲阜時移植者。席間,主人展示故鈴木虎雄(豹軒)氏壬寅所製佳篇,時醉軒亦同集楷菴,有贈豹軒詩云:
楷老宅邊i一碟,舊醅梅酒話蘭香。過門誰屬鳳兮唱,山若有情古楚狂。
今之雅集,豹軒已不在人間,惟一本(鈴木乾堂)兩軒(陶軒,醉軒)陪予相對而坐,時適菊花盛開,予感賦歪詩一絕云:
秋花盡放醉翁亭,此日天高又氣清。一木兩軒陪豎子,漫將文字比先秦。
會後同游櫻堤,以非其時,故無櫻花,但見楓葉蘆花,相映成趣,陶軒賦詩一絕,以贈區區,云:
閑遣秋光透碧紗,銜杯不覺日西斜。送君醉步櫻堤上,楓葉蘆花為浸裾。
佳叶天成,真可誦也。
八) 將別江戶,予徘徊於早大大隈校園,口占一絕云:
大隈園中水一灣,忘機魚鳥
自清閑。劉郎兩度來相訪,恰在疏鐘暮靄間。
鄭子瑜 《詩論與詩紀》之 翦春齋詩紀 計二十五則 (完)
第一則
叫乞東門事偶然,閒來且詠相羊篇
甲戌年春,予乞食漳城,被擲泥沙,無人過問,途中為詩云:
"叫乞東門事偶然,閒來且詠相羊篇。慈仁巷裡無仁者,只擲泥沙不擲錢"
有瀛洲書獃室主者,憐其狀,收為門下客。於是,日與室中諸友,行吟澤畔,未幾,而積稿盈几矣。特予於詩一道,工力未深,聊為信口胡謅而已。廈大教授酈君承銓,嘗評予詩謂:"技巧純熟
,意境稍差。"予嘆為中肯之評語。亦聞郁達夫云:"今人作詩,只能於說理,使辭,排韻,鍊句,勝過前人。至若意境,則遠不如漢魏六朝,蓋吾人既無古人之閒適
,又無古人之冲淡也。亶哉斯言。
第二則
忍聽秋聲長作孽,應教紅葉一揚塵
郁達夫,本名文。以字行,浙江富陽人,嘗篆圖章一方,文曰:"家在富陽春江上",風雅之至。中年,溺於酒色,以發抒其挹鬱之情,辛酸處絕類清之黄仲則也
。所作詩詞甚多,大有宋人風味。其"釣臺題壁"一律云:
"不是樽前愛惜身,佯狂難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數東南天作孽,雞鳴風雨海揚塵。悲歌痛哭終何補,義士紛紛說帝秦",
時予方乞食漳城,三日兩餐,叠得各方文友,來函慰問,爰成長句代簡,即用郁氏原韻,云:
"不為煙花擾瘦身,臙脂味美意非真。窮途未死為窮鬼,怪癖天生作怪人。忍聽秋聲長作孽,應教紅葉一揚塵。有朝義士紛紛出
,直指咸陽殺暴秦。"
蓋憤於當時國政之不綱,與夫秉國鈞者之暴孽也。
第三則
窮途始有逃禪意,不入青樓入佛門
閩縣胡璽瑛讀予乞食篇,來詩相慰,有"野人與塊尋常事,但解吞聲便丈夫"之句,意取《左傳》僖公
二十三年,並廣其義。感激之餘,爰成一絕以答之,云:
"萬劫沉淪三寸灰,不堪生死祭娘胎。明朝若定逃禪意,棄鉢尋津入殿來。"
嗣又有"偕葉子國慶遊南普陀:一絕寄璽瑛云:
"一片陀山又日昏,高僧說法我重聞。窮途始有逃禪意,不入青樓入佛門。"
然六根未淨,卒未如蘇子穀之薙髮為僧也。
第四則
昨夜春歸得句遲,問花無語有誰知
乞食之人,詎敢以詠桑間濮上之篇。然亦有某姓處子。即而復離者。予悲不自勝,為填"卜算子"詞云"
我畫賽秋蛇。君畫尋春字。共看飛雲隔一天,尋出離離句。
幾度誤佳期,却把佳期記。客奡H梅又落花,樓外絲絲雨。
又賦"春愁"一絕云:
昨夜春歸得句遲,問花無語有誰知。可憐遊子傷心淚,潤筆偷聲又灑詩。
更有"雨後"一詩云:
霽後輕雲翠欲流,斷腸人住斷腸洲。落花不落迴風舞,排就新詩字字愁。
"春愁"一詩,室友葉國慶,黃典誠二子
,皆有和作。
葉子詩云:
不記花開早與遲,花時心事只花知。春江落寞黄昏雨,縱有詩情懶作詩。
黃子詩云:
望斷衡陽怨雁遲,相思人苦只君知。無端又寄雙紅豆,共感春愁答小詩。
二子皆予之同里人,葉治上古史,執教於廈門大學,黃與予以硯只相稱,後聞亦執教於廈門大學,惜音問尠通耳。
第五則
寒齋怕見元宵月,幸有烏雲為揜泯
抗戰之幕啓,文人之能作舊詩者,大抵頗有所作,悲歌痛哭,發乎其所不能止也。予以病體支離,窮愁極苦,即欲投筆從戎,無如賤軀不許,資斧無着,故所作仍多偃蹇之詠
,如"元夜"一詩云:
鐵鳥頻來探早春,斗城微雨送行人。寒齋怕見元宵月,幸有烏雲為揜泯。
此詩後二句,黃琬孟圭先生至為稱賞,謂"所謂漢魏六朝詩人之意境,不外乎此。而予則以國難當頭,病廢無聊,深自愧恧耳。
第六則
把夷氛掃,休惜眼前春
時黄子典誠有種玉之喜,予填"梁州"一闋以亹之,詞云:
一雙紅豆一雙人,各自親親。滿堂喧笑鼓金錞,歡無竣,應是百年身。 鴻軒集鷸生平事,但興亡大計臨津
。筆當刀,喉高唱,把夷氛掃,休惜眼前春。
則似已一變辛酸為激昂矣。後黃子隨廈大講學汀州,舉三女一男,而男者為敵機所害,嘗寄予一書,附哭子詩一律云:
"聒耳驚心警報傳,一來一去两茫然,繽紛幻作三春景,瞬息摧於五月天。塊肉忍拋汀柳外,孤魂泣向紫芝巔。淒清伯道寕無憾,敢傚西河涕淚連"。
予和一律,已不復記憶矣。
第七則
窮居窨下欲迎涼,絕似犀牛望月光
時陳儀主閩政,草菅人命,無惡不作。朋儕失踪,時有所聞,一言不慎,則有生命之虞。予罹疾離家,間關千里,而至當日猶為烈強租借地之鼓浪嶼,以免罹無妄之災
。蟄居窨下,歷數閱月,飽嘗溽氣,懨懨沉病,聿爾稿項黄馘,形容憔悴,不復有生人之趣。一夜,驟聞狂飆,爽然有再生之感,雖危樓有坍塌之慮,亦所不計也。感而賦詩一絕云:
窮居窨下欲迎涼,絕似犀牛望月光。溽暑懨懨無計遣,危樓將塌願風狂。
第八則
流人難以數歸期,冷暖於今只自知
嗣友人陳詩兄在鼓創設國學專修班,邀予授今古文與韻文學,正欲稍盡反哺之心,忽得報謂萱堂季弟,先後棄世,家君已病篤;聞耗之下,痛哭欲絕,以忌血腥之屠殺,未敢歸視含殮
。(母死喪不臨),實為今之吳起,不考之罪,雖百身而莫贖矣。僅成詩一律,以抒惸獨之情云:
流人難以數歸期,冷暖於今只自知。(借黃仲則句)咫尺天涯傳噩耗,婆娑海澨托微辭。
劇憐老鳳憂兼病,猶望孱兒壯則翬。
忍淚畏思今後事,夕陽西下漫煙霏。
適陳詩兄携眷南渡,客中送客,愁上添愁,爰成二十八字以歸之:
共君嶼上課書詩,喜得新風勝子期。今日忽彈橋柳淚,鷺江江水惹離思。
第九則
暮娘春盡草猶青,車上歌聲水上萍
未幾,日寇在鼓登陸,搜捕反日分子,予之國學專修班亦因而解散,奸宄之徒,橫行島上。予買棹至香港,轉渡般鳥(亦稱慕娘)。有鉅賈關某,能詩,嘗邀予遊五里園,予成長句寄香港陸丹林編輯云:
暮娘春盡草猶青,車上歌聲水上萍。橡樹園中迷去路,蓮舟板尾看芳亭。瘦身也敢學漁泳,傲骨何曾按轡行。椰兩椰風傷作客,中原回首淚橫經。
嗣關君享鹿新園,媵惠以詩,比諸(列子)之(蕉鹿夢);會有所感,爰用原韻率成長句答之云:
去國懷鄉索句難,連朝風雨苦時艱。新園喜氣幾盈境,此日當庭且破顏。三五池魚猶自樂,萬千赤子不經寒。感君惠我酣餘句,夢覺酩醒競挽瀾。
第十則
向晚漁舟逐水流,前村微雨後村收
予戀白沙灣背山面海,景色宜人,乃遷居焉。而不知漁舟逐水,一雨成秋,胥足以
肇遊子之哀愁;所幸青山作伴,吾愁不孤耳。予嘗賦"移寓白沙灣"一絕,某公讀而愛之,書為條幅,萬里相贈,詩云:
向晚漁舟逐水流,前村微雨後村收。近來偏喜依山住,為乞青山伴我愁。
第十一則
將軍浴血凌雲志
時郭鼎堂先生長政治部第三廳,主海內外抗敵宣傳工作。予嘗撰"漁家傲","寒衣曲"諸篇,寄與郭氏,郭氏為請作曲家代為譜曲
,刊於(華僑動員)半月刊,並為印發南洋各僑團,學校,以廣宣傳。
漁家傲 詞云:
叵道蘆溝風景異,中華建國含深意。遍地烽煙連寇起,迷濛裡,將軍浴血凌雲志。 一曲怨歌聲萬里,妖氛未掃歸無計。笳鼓聲聲收失地
,揚正義,橫刀直斬扶桑轡。
寒衣曲 詩云:
南國長年夏,風霜燕地霏。將軍茹白雪,閏女趕寒衣。但願君身暖,不教壯志移。遙遙重寄語,相見凱旋時。
予與鼎堂固未嘗覿面也。
第十二則
日日鄉愁非易遣,奈何飄泊不思歸
予小住力士丹,得僑賢章謙之氏之殷勤款待,幾忘身在椰間也。一日,章君以所作
(怍盧吟草)見示,內多關漳州之詠者(章君數十年前嘗經商漳碼間),讀後令人思鄉不能已,因成一律寄懷。離家三載,慈逝弟殤,弗克歸視,辭意淒楚,不自知矣。詩云:
珍山山下水光微,秋月春風鳥倦飛。昨夜夢中忘作客,今朝吟莫憶牽衣。慈薨弟折
心無緒,國難家危我欲翬。日日鄉愁非易遣,奈何飄泊不思歸。
第十三則
夢裡長家春尚好,覺來椰影透窗紗
二次大戰爆發之後,予寓居汶來。汶來住屋,多築於水上,有東方威尼斯之稱。適有林君華民者,前來求字,因書"夜半口占"一絕以歸之,詩云:
不期流竄遍天涯,昨日山居今水家。夢裡長家春尚好,覺來椰影透窗紗。
第十四則
巴山聞夜雨,聊欲賦歸田
紅豆詞人俞友清,念餘年前與予訂為神交。時友清講學蘇州,而予則落拓窮愁,米鹽乏計,無以為生。友清嘗編印(紅豆集),栁亞子先生為之題詞,予亦撰數言以歸之
。自是不通音問,已十有餘祀矣。敵降後,突接其自揚州遙寄(五十自壽詩)一首,并索和章,因步原韻
却寄云:
五十而知命,神交忽十年。淒風悲伏櫪,驚鳥怨參天。夢共三春逝,情緣一豆牽。。巴山聞夜雨,聊欲賦歸田。(友清曾惠我雙紅豆
,今存其一)
第十五則
知君不願說歸期,便此巴山夜雨時
前歲,予來星洲,訪施宏澤先生於牙籠寓所,見壁間懸陳樹人書贈與予之條幅,默然良久。施先生笑謂予曰:"此十餘年前陳樹人先生所書
,寄交星洲龍溪會館轉
贈與足下者。書到之日,而日寇南侵,予携赴蘇門答臘,免遭炮轟,今應物歸原主矣"。予感激不可言宣,所書一絕,乃樹人先生當日之作,詩曰:
知君不願說歸期,便此巴山夜雨時。但得同心先國事,一家何處着離思。
惜樹人先生已作古有年,欲飛函追謝,已不可及矣,悲夫 !
第十六則
天涯聚散尋常事,留得詩箋仔
細看
韓君槐準享紅毛丹於愚趣園,同席有許君雲樵,陳君育崧,陳君雪鋒諸人。席間,韓君出示達夫先生遺作,云:"賣藥蘆中始識韓
,轉從市隱憶長安。不辭客路三千里,來啖紅毛五月丹。身似蘇髯
覊嶺表,心隨謝羽哭嚴灘。新亭大有河山感,莫作尋常讌會看。"
當時許君與達夫同席,忽忽十有餘祀,而達夫經已作古。今予又與許君同席,十祀
之後,不知人事變遷,又將若何? 昔歸有光謂山林朋友之樂,造物不輕與人,良非虛語。爰依達夫舊作原韻,草成一律,奉寄愚趣園主,兼呈許雲樵兄,並以紀念達夫,固不計辭之工拙也
。詩云:
南渡班荊早識韓,遙聞春色滿長安。炎荒終老三生願,淺醉忘情九轉丹。佳果有鬚疑着筆,麗人無箸悵空灘。天涯聚散尋常事
,留得詩箋仔細看。
達夫(毁家詩紀),謂"若能終老炎荒,更係本願",不意竟已成讖矣。
第十七則
幾日夢回南浦遠,三竿秋盡北枝搖
李君|人,馬來亞詩人也。客歲,嘗錄示(乙未仲春驅車勿洛海濱夜坐漫成)二律,其
一云:
十里沙堤夜寂寥,鬢絲車影兩蕭蕭。海波凝碧春初澹,椰眼流青淚未消。客夢愁同漁火遠,心旌浪逐酒杯遙。相看漫訝容華改,惹我情懷是此宵。
予步韻却寄云:
夜入愁門草寂寥,燈前風雨兩蕭蕭。城深九月葵初發,天暗千山露未消,幾日夢回南浦遠,三竿秋盡北枝搖。孤村十里無塵客,第一清閒是此宵。
冰人有才如此,竟使久廢無所用,可嘆也夫!蓋南洋社會,乃走江湖者之天下,脫不諳江湖法術,實難以酬其志;適冰人(黃花集)出版,囑序於予,予書此意以傷之。
第十八則
倦羽應從天末返,盡平生所學貢當代
向余主(九流)文史月刊筆政,獲黃君典誠,葉君國慶,薛君澄清為編委,以翼編務。歲月荏苒,一別念餘載,音問尠通。丁酉仲秋,忽得典誠自厦門大學寄來(金縷曲)二闕
,以詞代書。
其一云:
一別念餘載。記分明,瀛洲舊夢,愈增悲慨。鼙鼓不堪蠭螫甚,無已南浮瘴海。回首處,波濤澎湃。萬里時牽家國念,恨奸人,竟把中華賣。倡為偶,跪如檜。
夷氛息去風波在。料深知,興亡大勢,獨夫當敗。累歲攻書窮萬卷,寫就魯翁詩話,只不合受人虧待。倦羽應從天末返,盡平生所學貢當代。共黽勉,誠再拜。
瀛洲舊夢 (子瑜嘗著瀛洲舊夢一書,記九流諸子浪跡瀛洲故事,亦即其回憶錄也)倡為偶,跪如檜
(子瑜嘗倡議為汪逆鑄造銅像,跪於中山陵前,各電訊社爭傳其事)只不合受人虧待 (以子瑜之才識,聞在星亦頗偃蹇)
讀之令人不勝憮然。蓋南渡至今,已十餘年,以奔走衣食,殊少讀書,自不敢遽爾賦歸,以落人後,脫獲暇晷,讀書十年,庶可補過於萬一,而得償翦燭西窗之願耳。
第十九則
香江畫家任真漢讀予《紅豆簃賸稿》。為製紅豆圖,並題一絕却寄云:
最憐紅豆苦吟身,我亦低頭蹴綠茵。紅豆拾歸無用地,却拋牆外誤行人。
詩殊別致,畫亦如之。
第二十則
黎國昌教授自東瀛寄示(乙卯九月二日即事)一律,前有小序云:"小女滬娟,自安
徽合肥婦嬰保健院醫師任內,告假省親,九月二日,飛抵東京,大兒榮祖,亦自神戶
趕至,與弟憲祖,扶持兩老,到機場迎迓,回家團聚。適香港潘小磐教授覆示詞牌聲律及用韻寬緊之度,而星洲鄭子瑜教授覆函亦同時收閱,承釋'□"字音義及(夢溪筆談)中故事
,感佩無似。迭蒙師友之切磋,正
叙天倫之樂事,神馳
四海,感切五中,爰依潘教授(題李研山繪錦岩陳巖野先生遺跡圖)瑤韻成章,分柬致謝。詩云:
"東游追溯比參商,業紹歧黃返故鄉。兩老遠離饒別恨,一朝團聚及秋陽。周郎顧誤精於曲,揚子探玄細入芒。師友開茅烏反哺
,却教逋客喜盈堂"。
自註謂:"娟兒早歲留日,習醫於北海道國立大學,後隨夫返國,任保健院醫師,以迄於今,父女不相見者卅餘年矣"。天倫之樂與師友之道並重。
第二十一則
黎教授復嘗以鑽婚紀念八首見寄,並索和章,江淹才盡,僅成一絕奉答:
不羨浮花夢堥迭A羨君出語語驚人。椒馨藻席偏江戶,偕老名人共守真。
(十餘年前,夫人赴日主持兩公子婚事,時年已近古稀,遂在神戶祝嘏。先生賀詩有"留取桃漿觴八秩,他年華夏賦同歸之句")( 兩公子一居神戶,一居東京
,夫人隔年易地相處,先生則居東京之時為多。)
第二十二則
梅溪江翁陳詩客居棉蘭,一別念餘載,忽以詩八絕代柬,寄示區區,玆錄其四:
退出膠庠自在行,任他瓦釜輒雷鳴。漢宮秋作廣陵散,絃誦今囂羯鼓聲。
欣聞舊雨趁春風,吹到櫻花軟欲紅,後我聲騰新大陸,成功湖外煦融融。
鯤海歸來未化鵬,却逢勝水有寒冰。名山事業原非偶,著作多君夙已能。
難得通人董筆論,故教雀戰達黃昏。莫因稽覆疏鴻雁,片羽珍藏遺後昆。
四十年前,江翁在鼓(鼓浪嶼)創辦國學專修班,邀余同執教鞭,每寒暑一燈,煮茗論文,此中樂趣,何時可得而重温乎?
第二十三則
棉蘭張直端氏有(乙卯重陽金婚紀念感賦)四章,其一云:
結褵五秩景猶新,共苦同甘老尚親。戒日雞鳴疇昔事,而今却是兩閒人。
海內外和者如林。氏以友朋之勸,裒為唱酬集,付諸欹劂,復以江翁之介,囑為題詩,因勉成一絕以報:
金婚百世可為師,况復情深勝昔時。落葉有聲靈未圮,兩閒人命我題詩。
酬酢之作,原非所能也。
(張氏祖松譜先生,有(落葉詩)行世,頗有聲於時,陳詩翁來示,謂得見唱酬集之付諸欹劂,頗喜靈光之未圮。)
第二十四則
選堂饒宗頤寄示覊法中部高山區所填(水龍吟),詞云:
"異鄉不見冰梅,乍驚絕嶠韶華換。畫中縈夢,雲端結想,玉峯浮暖。曒日飛丹,壞霞成赭,世間春轉。似惚恍初開,回旋萬象,籠真氣,集雙腕。
直上霜巖高處,渺空山,頓開平坦。惠風遙拂,蔭松落落,靈溪思泛。去水蒼茫,大荒寥朗,眾枝珠粲。佇彈毫落紙,遠頒橫幅,亦區區願。"
用詞雕琢,而氣魄非凡,全無斧鑿痕。余不填詞數十年矣,讀選堂詞靈感驟至,因續貂却寄,詞云:
"胡姬別後推遷,百家盡涉風輕軟。紅鬚碧眼,桃嬌李嫩,墨緣深淺。假日登高,水龍吟罷,人間春暖。念香江捨斧,簪花誰賞,却又作,回歸燕。
寂寞危欄意遠,恨年年,似天邊雁。鴻軒把臂,槐廳論字,如煙消散。歌管頻吹,柳枝垂淚,試題紅怨。嘆文章覆瓿,名山事業,夢隨楓斷。"
蓋用陳同甫'鬧花深處'原韻也。總角同硯魏雅聆醫生亦隨韻填製一闕,詞云:
"新詞讀罷留香,杏紅試筆春輕軟。奚囊已破,緣醅猶嫩,不期深淺。獨自徘徊,倚聲殊苦,乾坤還暖。看江山大好,登樓頻賞,且莫問,簷前燕。
不解東南近遠,只啁啾,去來鴻雁。白毛滿首,雄心漸減,風聚雲散。幽思莫提,離情休說,且忘哀怨。喜春温結蕊,漫天生氣,悠悠難斷。"
選堂為之稱賞不置,謂婉艷已絕。江戶黎國昌教授亦依拍次韻遙寄,詞云:
"時光似水流遷,春明同硯風温暖。理科劍道,高斋曠野,情偎深淺。及此東游,白頭鴛侶,藥爐依暖。話年年烽火,浮洋避地,鄉夢遠,隨歸燕
。
往事悲歡休記,看當朝,征霄鴻雁。秋高氣爽,海天空闊,霪雲消散。鈞樂相聞,琴音同趣,有何哀怨。正吟魂月引,山遙水渺,雅緣難斷。"
(理科劍道為武道黌宮園地)詞深韻響,直同親炙。
第二十五則
無言齋主人黃篤修,為思明宿儒黃廷元哲嗣,嘗著《日本往何處去》及《行隱集》二書
,命序於余,附詩一絕云:
"人生百歲剎那間,逝水煙波慘別顏,草木不知興廢事,春來依舊滿青山"
抒情說理,兼而有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