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英華

(四十七)

第四節義熙文學

田園詩，陶淵明 陶淵明詩選

東晉末期，晉安帝義𤋮(405-418)年間產生了一位卓絕的詩人，他就是陶淵明。陶淵明不受當時的風靡一時玄風的影響，獨樹一幟，以其冲淡的性情，崇高的人格，創造田園文學，成為田園詩人。

(一) 生平概况

陶淵明(365或372-427)，一名潛，字元亮。私諡靖節，自號五柳先生。柬晉末潯陽柴桑(今江西省九江縣)人。相傳是大司馬陶侃的曾孫。但家境貧困，自幼博覧羣書，有遠大政治抱負。曾先後任江州祭酒，鎮軍參軍，建威參軍。後當彭澤令，祇做了八十多天，不滿政治黑暗和官場虛偽。適郡督郵來縣，他不願｢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便辭官歸隱，不再求仕進。著有《陶靖節集》。

(二) 詩歌的藝術風格

陶淵明是魏晉時代第一流的詩人。散文，辭賦和詩歌都是第一流的作品。其詩善於描繪秀美的自然景色，淳樸的農村生活，以及敬愛農民，尊重勞動的感情，是田園派詩人的始祖。不過，他的詩可以分為兩類:一是詠懷寫實的作品，例如《飲酒》，《歸園田居》等篇;一是傷時感事的作品，例如《詠荊軻》，《讀山海經》等篇。

就第一類詠懷寫的作品而言，其藝術風格可以說是:

(1)意境平淡而有情趣 ― 陶淵明的生活平易近人，品格耿介清高，胸襟光明磊落，因此，他往往能夠就平常的事物，寫出超脫的情趣。例如《歸園田居》第一首所云: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詩人將平常的｢榆，柳，李，狗，雞｣細緻地描寫出來，便能顯示出純潔，幽美的田園風光，使讀者也能分享他一份喜愛。所以蘇東坡贊美說:｢淵明詩初視若散緩，熟視之有奇趣。｣(《冷齋夜話》引)

再就等二類傷時感事的作品而言，其藝術風格可以說是:

(2) 意境豪放而有氣慨 ― 淵明生平意趣，不但是｢性本愛丘山｣，並且是｢猛志逸四海｣，所以他的詩歌，除平淡自然外，另有其慷慨激越的一面。淵明在《咏荊軻》一詩中，曾熱情地歌頌那欲除暴君而不惜犧牲性命的壯士荊軻說:｢惜哉劍術疎，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歿，，千古有餘情。｣他又曾在《讀山海經》一詩中，贊揚夸父(神人之名)敢于追趕太陽，贊揚精衛(鳥名)敢于銜木填塞滄海，就是因為他們具有雄心壯志，而淵明的詩歌也就能表現出他那種豪放的氣慨。

朱熹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說得這樣言語出來。｣《朱子語類》這裏所請｢平淡｣，大抵是指第一類詩，所謂｢豪放｣，大抵是指第二類詩。朱子可謂知言。

至於陶詩的寫作技巧，一般可以說是:質樸而有豐采。淵明詩很少鋪排詞句，運用典故，渲染物色。他往往用質樸，簡鍊的語言，反映出鮮明的形象。例如: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歸田園居》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同上)

這些都是質樸的語言，却很有豐釆，人情，物理，隱約可見。所以蘇東坡又曾贊美說:｢淵明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束坡續集･卷三》

(三) 文學地位

陶淵明在文學史上有着重要的貢獻，但是在他生前和死後的一二百年中，卻未受到普遍的重視。沈約對於他的文學成就，幾乎隻字不提。鍾嶸雖然稱之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卻把他的詩列為｢中品｣。到了唐代，陶淵明的詩歌，才獲得崇高的評價。首先，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對淵明表示了深摯的愛慕;另外，王維，孟浩然，儲光羲，韋應物，柳宗元受了陶詩的影響，形成山水田園詩派，壯大了陶詩在文壇上的聲勢與地位。

陶詩以五言為主，後世稱為田園詩人之祖，隱逸詩人之宗。他與山水詩人謝靈運齊名，並稱陶謝。清代沈德潛說:｢王維有其清腴，孟浩然有其閒遠，儲光羲有其樸實，韋應物有其沖和，柳宗元有其峻潔。｣《說詩晬語》。則其詩影響的深遠，於此可見。

至於淵明的散文和辭賦，亦一如其詩，任性率真，略無斧鑿痕，煙火氣。《五柳先生傳》，《桃花源記》，《歸去來辭》，《閒情賦》，尤為著名。梁代昭明太子蕭統說:｢觀淵明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袪，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陶淵明集序》則其人之美，作品之佳，從這句話可以想見。

宋代歐陽修則說:｢晉無文章，惟《歸去來辭》一篇。｣，這話很能道出淵明文章的價值。

(四十八)

南北朝文學

第一節唯美主義的興起

魏晉時代的浪漫文學，到了南北朝代，獲得了自由發展的機緣，因而促使唯美文學的興起。華麗的駢文，抒情的辭賦，綺艷的宮體詩，都成為這時代持有的文學作品。雖然這些作品常為世人所詬病，認為減低了人生，社會的價值;然而，從藝術技巧來看，它們也未必沒有可取的地方。現在將唯美主義文學興起的原因析論如下:

(一) 文學觀念的明晰 — 我國在秦代以前，對於文學的觀念含糊不清，文學與學術合一。兩漢有文章與經學之別，界限稍嚴。魏晉以後，文論日多，體製漸備。然而，文筆分辨之嚴格，以及對純文學之重視，則有待於南朝。文筆分辨之意義，上文已有所說明。南北朝時代，文學觀念既已明晰，亦為人所重視，作家自然日求其製作之精美，以供世俗的欣賞，於是唯美主義乃應運而發生。

(二) 聲律的講求 — 魏晉時代，聲韻研究頗有進步，曹魏李登作《聲類》，晉代呂靜作《韻集》，開始有清濁宮羽的分別。宋齊以來，佛經轉讀之風日盛，漢語必須參照梵語拼音，以求適應，於是二字反切之學因以興起，而四聲的名稱即於此時成立。周顒作《四聲切韻》，沈約作《四聲譜》，他們並旦將這種聲律發明應用於文學，於是詩文對平仄的講求日益嚴密，文學風貌為之一新。所以聲律的講求，實為唯美文學興起的重要原因。

(三) 典故的運用 — 南北朝時代，數典用事流行。這種風氣從劉宋顏延之開始;至於齊梁，愈來愈趨積極。《南齊書･文學傳論》所請｢緝事比類，非對不發。｣當時文人往往多用典故，以自矜其博學，亦以贏取社會的贊揚。時人稱沈約｢博物洽聞，當世取則｣，又稱劉孝標為｢書淫，｣就是稱道他們在數典用事這方面的努力和成就。詩文以隸事屬對為工，專求形式上堆砌的美麗。所以典故的運用，亦為唯美文學興起的原因。

(四) 君王貴族的提倡 — 在南北朝二百年中，各代君主與貴族在政治上雖然沒有多大建樹，但是在文學上却有若干成績。責族不勝枚舉，就君主而言，雅好文學的也很多。宋文帝，明帝均以獎勵文學，招聚文士著名。齊高帝父子，梁武帝父子以及陳後主均以文才見稱於當世。《南史･文學論序》云:

自中原沸騰，五馬南渡。綴文之士，無乏於時。降及梁朝，其流彌盛。蓋由時主儒雅，篤好文章，故才秀之士，煥乎俱集。

在君主，貴族愛好與提倡的氣氛下，文學發達，自不待言。只是他們平日過慣淫靡奢侈的生活，於是文學寫作的對象不外歌舞酒色，因而傾心於詞藻的艷麗，音韻的和諧，句式的工整，自然形成唯美主義的風尚。

(四十九)

南北朝文學

第二節元嘉文學(劉宋文學)

— 山水詩，謝靈運，鮑照

劉宋一代文學，以元嘉為最盛。元嘉是宋文年的年號(424~453年)。元嘉文學以顏延之，謝靈運，鮑照為代表。顏延之與謝靈運齊名，而顏不及謝。顏延之的詩，工巧精美。謝靈運喜遊山玩水，到處題詠，開｢山水詩｣一派。鮑照(明遠)的詩，則俊日雄奇，可以媲美顏謝。

(一) 山水詩興起之原因及其發展的情況

(甲) 興起的原因:

(1) 晉，宋時代，由於盛極一時的玄言詩，使人感到枯燥無味，騷人墨客乃思另闢蹊徑，以求發展，於是詩歌創作，乃由愛好玄理，轉而趨向自然景物。
(2) 當時文士喜與僧侶交遊，深山窮谷，古剎茅亭，常為雅集之地。而江南一帶美麗山水，更為詩人提供不少優秀題材。目之所見，心之所感，發為詩文，每多佳作。

(乙) 發展的情況:

劉勰說:｢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文心雕龍･明詩篇》這幾句話正好說明當時｢山水詩｣發展的情況。

山水詩的先導者是殷仲文和謝混(叔源)。《宋書･謝靈運傳論》云:｢仲文始革孫(綽)許(詢)之風，叔源大變太元之氣。｣《續晉陽秋》云:｢至義熙中謝混始改玄言之風。｣其言當屬可信。及後，謝靈運成為第一位大量創作｢山水詩｣的詩人，繼之者，則有謝朓。

(二) 謝靈運

(1) 生平概況 — 謝靈運(385~433)，南朝宋代陳郡陽夏(今河南省太康縣)人。謝玄之孫，襲封康樂公，世稱謝康樂。曾任永嘉太守，侍中，臨川內史等職，因起兵叛宋被殺。性喜游覽。其詩大都描寫會稽，永嘉，廬山等地的山水名勝，刻畫自然景物，細緻精巧，著有《謝康樂集》。
(2) 作品的風格 — 謝靈運的山水詩善於舖陳雕琢，富艷精巧，但亦有一種清新爽朗的氣態，以掩其雕琢的痕跡，而歸於自然。試看他的《初去郡》一詩云:

溯溪終水涉，登嶺始山行。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憩石挹清泉，攀林搴落英。

寫登山涉水的印象，秋夜月明的情懷，觀察細緻，刻畫精微。

謝靈運與同時的顏延之(延年)齊名，世稱顏謝，而謝的寫作技巧優於顏。湯惠休嘗評顏謝二家詩云:｢謝詩如出水芙蓉，顏詩如鏤金錯釆。｣延之曾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出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大抵謝詩自然，而顏詩雕琢，高下自見。

｢山水詩｣取代了｢玄言詩｣的地位，在詩歌發展史上具有進步的意義。它對南北朝，唐朝的山水詩文都有很大的貢獻。

(三) 鮑照

生平概況 — 鮑照(約414~466)，字明遠，東海(今江蘇省漣水縣)人。南朝宋代傑出文學家。出身寒微，孝武帝時為中書舍人。後為臨海王劉子頊前軍參軍，子頊起兵失敗，鮑照為亂兵所殺。著有《鮑參軍集》。

鮑明遠主要的優秀作品，是樂府歌行。所擬《行路難》十八首，描寫社會不平現象，抒發貧士失意的憤激，風格清俊飄逸。杜甫詩云:｢俊逸鮑參軍。｣沈德潛《古詩源》云:｢明遠樂府，如五丁(力士)鑿山，開人世所未有。｣鍾惺《古詩歸》云:｢鮑參軍靈心妙舌，樂府第一手。｣都備極推重。試舉其擬行路難之四為例云: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這種歌行情緒奔騰，節奏明快，為南朝作品所罕見。

明遠詩多用七言，使七言詩得到新的發展。

關於七言詩的產生和發展的過程，頗為曲折。先秦，西漢雖然已經有七言的民間歌謠，但是文人的七言詩，應該是曹丕的兩首燕歌行所創始。只是由曹丕到鮑照的二百多年，卻未有人再作嘗試。鮑照將七言大量應用於樂府，影響所及，自齊梁以至隋，許多詩人競相仿效，七言詩在唐代才真正發達起來。準此以言，鮑明遠居功甚大。

明遠的文與賦，如《蕪城賦》，《登大雷岸與妹書》均著名。鮑照是南北朝最傑出的詩人之一。蘇軾把他與曹植，謝靈運，李白，杜甫並列(《與蘇轍書》)。唐代李白，高適，岑參等詩人都受到他的影響。

黎淦林中國文學史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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